90年代的「條通」:讓日本人感覺自在,臺北人感覺時空錯亂的所在
2017/12/19文:陳泳翰
阿男叫住我的時候,我想起我們可能將近10年沒見了。他拿著一包洋芋片站在巷子口,不曉得站了多久,我於是又想起,我可能超過20年沒見過杵在路邊吃洋芋片的人了。
「每次上臺北,我都會抽空回老家看一看。」阿男抓起一把洋芋片,咀嚼聲中傳來一句模糊的話, 「我從小就覺得這一帶挺美的,直到今天還是這樣想。」我的雙眼順著他的視線走了一圈,先遇上了一棵玉蘭樹、一棵美人樹,然後是一排與山櫻花對峙的黑板樹,有幾株阿勃勒垂下了豆莢,後頭還有茄苳樹和盤根錯節的榕樹,阿男的老家就在這片綠蔭懷抱正中央,具體來說,大約是兒童溜滑梯的位置,與引體向上健身器材為鄰。草木扶疏,空氣清新,視野絕佳。
我想像眼前還有連棟的矮房子,其中一棟當然是阿男的家;我想像角落還停著賣菜的小發財車,賣油麵的老闆還沒跑路,雜貨店的老闆還在打瞌睡,然後我看見一群奔跑的頑童游魚一般掠過,突然停下腳步,仰頭朝著陽臺上的男孩喊道:「快下來和我們一塊玩啊!」男孩搖搖頭,雙腿依然掛在欄杆外 頭,一隻手在零嘴包裝袋裡不住攪和。他聳了聳肩,掏出一本《風雲三國志》小漫畫,那副若無其事、故作不在意的表情讓我再次想起,我已經接近30年沒有見到童年時候的自己了。
孩提時候我有一種難以告人的彆扭,因為家裡門牌號碼頭四個字是「林森北路」,在一般大眾的印象裡,它等於是風月場所、鶯鶯燕燕的同義詞。每每有人問及我家住址,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答道:「長安東路後面那條巷子」。不過如此迂迴的策略很快就無以為繼,那時候小學生流行的課外讀物《漢聲小百科》中,有個章節叫做〈沒有樹的長安東路〉,抨擊它的街容醜惡。我發現自己夾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情境當中左右為難,索性緘默以對。
但是對我的雙親而言,路名更迭根本不成問題,他們比較習慣沿用老一輩留下來的說法,以「條通」稱呼我們居住的地方。在臺式日語的用法中,「條通」意即巷子,而臺北人口中的「條通」地區, 則專指臺北車站外圍不遠處,以林森北路為支幹,左右串起的九條平行巷弄,分別冠以一條通到九條通的名號。
在那個經濟起飛,臺北蓬勃發展的年代裡,外地北上的移民,會像射飛鏢一樣擲出落腳地點,待的日子一久,便讓那裡成為了家。屬於我父母親的那支飛鏢射中了「條通」地區,決定了未來數十年的活動半徑。我們一家四口先在二條通賃屋而居,其後又在三條通買下自己的房子,再也沒有離開過這一帶。
令人玩味的是,許多年後,每一位當年擲過飛鏢的移民,都發現中靶處原來還寫著分數。有人一夕之間成了身價翻轉三倍的地產大亨;有人只不過射偏了幾條馬路,就與飆漲的靶心房價失之交臂。至於 「條通」地區,平庸地落在面積最大的黑白交錯區域,分數是拿到了,但和雙倍、三倍紅利無緣。除此之外,也有些家庭雖然擲出了飛鏢,卻沒有牢牢固著於靶面,最後因為都市更新之類理由,被改建成公園或公共設施,陸續退出了競賽。
我在二條通度過了人生第一個十年。那時候,隔壁的一條通緊挨著縱貫鐵路,蓋滿了臨時搭建的違章建築,裡頭有外省老兵,也有來自中南部的農村移民,靶面上盡是不太牢靠的飛鏢。每天夜裡,不同省籍的人們,夢裡都會出現同樣巨大的「喀噹──」聲響,那是來自南北各地的貨櫃陸續抵達臺北時, 金屬與金屬碰撞出的驚天動地。於成年人而言,如此刺耳的噪音,從來沒人打算要習慣,不時總有人要為此罵罵咧咧。但於幼齡的我,鐵軌、車廂、貨櫃交織的節拍,毋寧像是一首搖籃曲,從啼哭著找奶喝的第一年起,就伴著母親哄睡的曲調連袂催我速速進入夢鄉。職是之故,日後當貨運站遭到裁撤,臺北市區鐵路也全面地下化後,我發現自己反而越睡越淺,即使是闃靜的夜裡,也時常難以成眠。
那條隆起地表宛如堤防一般的鐵道,曾經是我和兒時玩伴在旁邊疊石為戲、開著破紙箱組裝的戰車駛過的遊樂園。由於城市現代化的需求,它最終連同旁邊的違章建築區一塊遭到拆除,成了以「市民大道」為名的交通幹道。打那一天起,我的搖籃曲、我的採石場,還有我踩著三輪車回收酒瓶的一條通鄰居們,全都跟著鐵道一塊在地圖上被抹去。鐵路旁連棟的矮房子成了公園綠地,栽上溫良恭儉讓的綠化樹,一到三條通一度南腔北調、百家爭鳴的春秋時代,至此告一段落。
但是「條通」地區真正當紅的戲碼,從來也不是在這一帶上演。被稱作長安東路的四條通,楚河漢界般劃開了兩個世界:以南的一、二、三條通,留給暫厝安身、但求溫飽的新移民蠶食;以北的五、 六、七、八、九條通,則是紙醉金迷的後宮世界、一批又一批東瀛男兒的銷金窟。當烈酒一瓶接著一瓶打開,鈔票一落接著一落飛舞,林森北路的豔名也跟著遠播四方。
據說當我出生時,燈紅酒綠的五到九條通,已經過了全盛年代。不過在我童蒙的階段,還不夠敏銳嗅出那一絲衰微徵兆,門扉後的歌聲和勸酒聲仍然通宵達旦,霓虹燈讓欲望更顯迷濛。有時候晚上家裡沒開伙,我會走個一小段路,到這座不夜城的小吃街上買晚餐。那裡每家小吃攤的老闆,長得都像是金盆洗手的前黑幫老大,臉上猶然散發一股江湖味,卻安分地掌起湯杓和爐火,幫客人盛碗米粉湯,炒上一盤羊肉燴飯。
有時我會遇上醉醺醺的日本客人,摟著腰細腿長的小姐打旁邊經過,當下我總是不敢多看,怕惹上無端是非。儘管共享著同樣開頭的門牌號碼,分攤花名在外的大眾印象,但是身為一名三條通世界的新住民,我謹守長輩交代的分寸,和長安東路彼岸的花花世界互不相犯。只有在青春期荷爾蒙躁動的頭幾年,我會故意打清早出門,著意繞去方才入睡的巷弄裡,偷偷拾起地上散落的酒店名片、打火機、檳榔紙盒,揣想霓虹國度的真實樣貌。智慧漸長後我才慢慢明白一件事:不是每個人的生命都指向同樣的選擇,一夜長大後誰都只能為自己負責。
那時節的林森北路不夜城,隨便一名化上濃妝,踩著高跟鞋,以睥睨眾生之姿走過的少女,年紀很可能才大我不過幾歲,但是當頂著齊耳瓜呆頭的我,還在考慮下課後該買雪碧或可樂時,一頭波浪大捲的她,作選擇的飲料已經變成白蘭地和威士忌;當我帶著飯糰奔向補習班,生吞活剝三角函數公式時, 她想必也沒閒著,有日文單字和文法要忙著背誦。這樣的揣想其來有自:某回我在小吃攤上,親耳聽見小姐流利切換雙聲道外語,從此不敢小覷她們的本事,甚至還逐漸生出一股敬意。不知不覺間,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介意門牌號碼會帶給別人什麼遐想了。
「條通」地區真正的沒落,是我長大之後的事,日本客人川流不息的場面不再,小吃攤上補妝的小姐也少多了。即便沒有在夜裡走一遭,便利商店的數量也像石蕊試紙般,忠實反應出商圈的蕭條程度。 原先十來步就有一家超商的誇張場面,已經成了天寶遺事。倒是我在發達的網路協助下,慢慢拼湊出 「條通」地區的本來身世,不得不感覺到歷史的狡獪多詐。
不久前,一位臺南出生,旅外數十年的朋友前來臺北出差,約了我一塊上居酒屋共進晚餐,我按著他給的地址前去,才發現怎麼越走越往家裡靠近,最後竟跨入了那條曾經夜夜笙歌的七條通。推開門簾入內,我才突然意識到,這可不是一趟真正的幕後之旅嗎?店裡的菜單全數以日文寫就,服務人員也多半用日語和客人應答,我只能以看圖說故事的方式,猜想等會可能端上什麼菜色。這是一處會讓日本人感覺自在,臺北人感覺時空錯亂的所在。距離我三條通的家,不過才10分鐘腳程,小小空間裡卻已是另番租界風情了。
一頓酒酣耳熱後,我突發奇想要朋友給我一點時間,我想帶他附近繞一繞,親自介紹這塊街廓的前世今生,填補他數十年不在臺灣的記憶空缺。
「你知道嗎?在日治時代,我們條通這裡啊,可是日本人的高級住宅區,住著許多達官顯貴、名門望族。」朋友的臉上閃過一絲狐疑,我賣弄先前從書本和網路上查來的知識,說得更加起勁了。
「二戰之後,雖然日本戰敗了,但是條通一帶還是保留了不少日式風情,所以當日本商人重返臺灣作生意時,很自然就帶動了這裡酒店、餐廳的景氣。想當年,條通這兒可是從日本人手上賺走不少外匯呢。」
「至於這一間便利商店,最近才剛重新整修過,你別看它不起眼,它可是全臺灣第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。至於為什麼會選址選在這兒,你這下懂了吧?你說說,臺北還有哪個角落比這裡更有條件率先試辦全日無休呢?」朋友點了點頭,示意我他完全能夠理解
「還有最前頭那地方,曾經有座臺北最大的鐵路貨運站,南來北往的物資,全都送來這裡集散,所以這一帶可以說是臺北的心臟地帶,曾經見證過一個充滿希望與無限可能的年代。」
我最後停下腳步,指向兩條小巷子的交會處。「那裡,以前有過一排老房子和臨時搭建的棚屋。你如果哪天打這經過,見到一名皮膚黑黑的男人,捧著洋芋片在路邊發呆,那肯定是我的兒時玩伴。他總是說,從小就覺得這一帶挺美的,直到今天還是這樣想。」
更多關於台北條通的酒吧故事,請到《馬力歐陪你喝一杯Podcast》收聽:
作者介紹:
陳泳翰,1980年出生。臺大經濟系學士、臺大歷史研究所碩士。現役平面媒體採訪編輯。資深書蟲、終身職臺北人。
本篇經作者同意,授權轉載自第17屆台北文學獎,散文首獎《條通》。
責任編輯:鍾雅嫻
核稿編輯:楊士範